文明的意志抑或易中天的意志
作者：陈林群
在《易中天中华史》这颗“文化原子弹”爆炸之前，本人虽未过多**************过易
教授，但总体印象还不错，比如他的《一毛不拔救天下》，其中有易氏风趣和幽
默，更有可贵的人权与平等观念。因而受“文化原子弹”爆炸余波所及，本人也
未能免俗地滋生出好奇之心：每季两卷，用5到8年写完36卷本“史诗”《易中天
中华史》，如果成了，那不仅是易教授自己“爽他一把”的事情，这部“一个人
完成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史诗”[1]，绝对应该创下什么纪录，说不定还是世界级
的。但我稍有狐疑，“中华史”涉及的内容庞杂浩繁，即便其中一个小分支，一
个学者穷尽一生怕也难说就能研究透，比如甲骨文专家宋镇豪先生，30多年学术
生涯中，也仅仅考释了20多个甲骨文字。《山海经》研究专家刘宗迪先生，曾以
为读通薄薄一本《山海经》不是难事，其********钟敬文先生却说：“《山海经》够
你研究一辈子的。”刘先生最终不得不承认：“不说全部《山海经》，就光《海
经》这半部《山海经》的文化渊源及其学术史效应，也够一个学者钻研一生了。”
[2]而易氏“中华史”尽管有超强阵容的学术团队作后援，但结论均由易教授本
人所下，且如他所说：“我这套书里所有的结论，只有一种情况是可能被推翻的，
就是有新的出土文物。……除非能挖出东西来，否则我推不翻，绝对可靠。”[3]
在人文研究领域，争讼是家常便饭，而中华史包罗万象，加之易教授视野开阔，
审视的是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，层累之谜题尤如奥吉亚斯牛圈，想要打扫干净，
除非神话变成现实。研究纵然有结论，也难说就是定论，而易教授敢于如此坚信
自己的结论，我的好奇心已被吊到了嗓子眼儿。为了在领略史诗前对作者及其中
华史观有个大致了解，便看了易教授在北大所作的《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》
的宣传演讲[4]。
说实话，看罢觉得失望。那个写杨朱一毛不拔时擅讲小道理，讲得从容而又
透彻的易教授，在面对中华伟大史诗的时候，显然力不从心，甚至有点猴急，似
乎只会讲空洞的大话——“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中的位置在哪里呢？第一世界。”
就连故事也讲得令人摸不着头脑，川陕大道土匪从抢劫到收费的故事，易教授竟
然能得出“这叫文明”的结论。大概脑子还没被搞糊涂的人都能明白，土匪即便
是客客气气地收钱，过路人交钱依然是被迫的，谁也不会真心愿意，可不交就断
了活路，两害相较取其轻，只能交钱保活路，而活路就是身家性命。抢劫也好，
收费也罢，实质都是占路为王，不同只在于手法，前者豪夺，后者巧取。所谓
“文明”之手法，如同“仁义”之幌子，“几且伪哉”！“唯且无诚，且假乎禽
贪者器。”[5]估计现场听众听到这儿也愣了，没有喝彩。易教授不得不来句玩
笑：“为什么过桥米线比较贵，因为收了过桥费。文明就是收费。”听众这才鼓
掌，也不知是为了易氏幽默，还是为他对“文明”所作的独特诠释。
同样的故事，吴思先生在他著名的《匪变：血酬定律及其推想》一文中也讲
过。他定义血酬“是对暴力的酬报”，而他对土匪收费的定性是：“从来源看，
这是对抢劫的替代，可以看作血酬。”为了获得血酬的最大化，匪可以变官、变
民，官、民也可以变匪，利益最大化是其唯一考量。吴先生举李自成为例：“在
‘流寇主义’时期，一路烧杀抢掠……后来，连打了几个大胜仗……觉得自己可
能得天下了，便把江山看作自己的地盘，于是行为大变。……下令曰：杀一人者
如杀我父，淫一人者如淫我母。李自成到底是流贼头目呢，还是仁义之师的领袖
呢？”[6]
收费而不是抢劫的土匪，同样可以如此诘问：他们究竟是野蛮的土匪呢，还
是文明的民众保护神？他们真如易教授所说，从野蛮变得文明了吗？难道他们天
生就是野蛮的土匪？如果匪变官、民是“文明对野蛮的改造”，可以证明“文明
来自野蛮”，那么，官、民变成抢劫的土匪呢？易教授如果读过《血酬定律》，
就不应该光记得这个土匪的故事，如果没读过，则不妨一读全书，吴思先生对此
有全面而深刻的阐释，比如：“暴力最强者拥有规则选择权或决定权。这就是元
规则——决定规则的规则。”[6]
假如明白此义，相信易教授也不会说出如下这些话：“原始时代我们都是土
匪，但是土匪们最后发现这种野蛮的行径其实是对自己是不利的。相反通过利人
来利己，才是可持续发展的。”
首先，按作者的逻辑，是否可得出“原始＝土匪”的结论？且不论如此想当
然耳是否切合原始时代的真相，令人纳闷的是，如果原始时代只有不劳而获的土
匪，他们都去打劫谁呢？其次，前文提及易教授的《一毛不拔救天下》，就我的
理解而言，作者对杨朱“一毛不拔”的“毫不利人”主张，自然应该是持认可并
褒奖的态度，否则不会说“杨朱的主张，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《人权宣言》”。
正基于此，我对易教授印象不错，但不知何故，易教授从彼时的认同“毫不利
人”，变成了现在的认同“通过利人来利己”。由于未读过载有此文的《我山之
石》全书，我只能以《一毛不拔救天下》中的话来证明：当问到在墨子的“毫不
利己”、“无私奉献”与杨朱的“一毛不拔”、“毫不利人”之间更赞成谁，作
者表示“更赞成杨朱。因为杨朱的平等更彻底。”[7]
我不想妄议前后矛盾的原委。总而言之，这样的相互牴牾导致易教授这样地
解读了“土匪”故事，还由此引出一个结论——文明来自野蛮，这一结论基本属
于正确的废话，说了等于没说，无助于人们真正理解“文明”的内涵。
除了对“土匪”故事、“文明”概念的胡乱诠释，易教授还误读了名家言论。
在论及中华三千七百年文明史时，易教授说：“李泽厚先生的《美的历程》里面，
在讲到宋代的时候，曾经有这么一句话，李先生说，到了宋代，时代精神不在马
上，而在闺房。李先生说得很客气，不客气地说，就叫做时代精神不在马上，而
在床上。”
或许是过于想用“床上”一词来赢得听众的掌声，易教授竟然不仅误读李泽
厚先生的原话，而且也与自己后面的说辞相悖。《美的历程》原话如下：
这些知识分子尽管仍然大做皇皇政论，仍然满怀斗志要治国平天下，但他们
审美上的真正兴趣实际已完全脱离这些了。拿这些共同体现了晚唐五代时尚的作
品与李白杜甫比，与盛唐的边塞诗比，这一点便十分清楚而突出，时代精神不在
马上，而在闺房；不在世间，而在心境。[8]
李泽厚先生原本是在比较晚唐五代李商隐、杜牧、温庭筠、韦庄等人的诗词，
与李、杜及盛唐边塞诗的不同审美趣味和艺术主题。所言晚唐五代并非易教授所
说的“宋代”，而其“闺房”所指，也非易教授“床上”的意思，稍有文学常识
者应该都知道，与“闺房”对应的是闺怨诗与爱情诗，用李著原话乃指“细腻的
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”。
误读或许谁也难免，但连自己的意思都会弄错，前后不一，则很是匪夷所思。
易教授在此处归纳“宋代的时代精神在床上”，相隔几分钟后的演讲中又说道：
“到了宋元两代，就叫做有心无胸，心还是有的，但是胸没了。……到了明代，
时代精神就在裤裆了，代表作是《金瓶梅》，朝野**************的就是床上那点事。”很
显然，易教授此处对宋元时代精神的概括是“有心无胸”，而明代的时代精神是
“在裤裆”，所以明代的时代精神才是“在床上”。这也许不是一般的口误，一
种可能是，易教授太想用“床上”来吸引视听，一不留神就让它提前冒出来了。
但我觉得，另一种可能性更大。
在听到易教授概括中华史各阶段特征这部分时，一些熟悉的字眼儿不断跳入
耳中，诸如脑袋、心胸、膝盖之类。这些熟悉的字眼与张远山之文《告别五千年》
何其相似？世纪之交的2000年，《书屋》第1期刊发了此文。作者概括中国五千
年历史各阶段的特征，取人体的“空间性”来比况，有“上半身”与“下半身”
之分，又有“五身段”说：
人体的空间性，大要是两部份：以腰际为界，分上半身和下半身。细分是五
小段，其中上半身三小段：头脑、胸膛、腹部；下半身两小段：胯部和膝部。这
五个身段，我认为可以代表五个基本的文化层次。每个阶段的历史，从占主导地
位的文化层次中获得基本动力，其他文化层次或者退居次席，或者被贬抑到近乎
没有。
中华文明史，大致也就是两大段，以唐中叶（安史之乱和武后之时的禅宗兴
起）为界，此前是上半身，此后是下半身。当然，这上下半身之内，按最时髦的
遗传密*****理论，也应该各有五小段。五小段内的每个朝代，也有同样的五小段，
比如开国皇帝大抵是有头脑的，继任的皇帝也大抵是有胸膛的，随后就沦落到肠
胃和胯部，最后当然是用膝盖跪迎新主。如果一个皇帝的在位时间足够长，大抵
也有这样的五部曲。就像孕妇一样，自己五脏俱全，腹中的孩子也应有尽有。但
我又是不愿用史实来附会理论的，所以据实而论，唐以前作为中国历史总体的上
半身，其力量始终来自上半身，而不是来自下半身——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下半
身，而是指上半身主宰着下半身；正如唐以后立足于下半身的时代也并非没有上
半身，只是下半身主宰着上半身。不过值得注意的是，当上半身主宰下半身时，
下半身往往是相当强健的；而当下半身主宰上半身时，下半身却一定是非常虚弱
的。[9]
易教授演讲对中华史各阶段牲的概括是：
我们回顾这三千七百年以来，我们会发现商周时期，我们是用眼睛看世界的，
因此商周文化的特点是绚烂多彩，春秋战国我们是用脑袋看世界的，因此有先秦
诸子，百家争鸣。汉唐两代，我们民族是用心胸看世界的，因此有汉的强悍，唐
的广阔。那个时候全世界留学生都到长安来留学，而不是去哈佛，也不用考托福
和GRE。但是到了宋元两代，就叫做有心无胸，心还是有的，但是胸没了。实际
上怛罗斯战役和安史之乱，中华文明开始投向外部的眼光就开始往里收。其突出
表现就是禅宗的兴盛，因为禅宗就是看内心世界。
然后到了明代，时代精神就在裤裆了，代表作是《金瓶梅》，朝野**************的就
是床上那点事，清代更糟糕，时代精神到膝盖了，最会做的事情就是下跪。
同样用了“五身段”说，而稍有不同：张远山笔下的“头脑”、“胸膛”、
“腹部”、“胯部”、“膝盖”，变成了易教授口中的“脑袋”、“心胸”、
“裤裆”、“膝盖”。此外，易教授在“脑袋”之前加上“眼睛”（“商周用眼
睛看世界”），凑成他的五身段说（如果算上宋元“有心无胸”则成六身段），
形成他对中华历史的概括：“这就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简单的发展线索。”
我不敢妄议两者有何瓜葛，因为在�****************戏街苣房堑摹段拿鞯囊庵居胫谢�
的位置——三十六卷本〈易中天中华史〉总序》（删节版）中并无这些文字，作
者博客刊登的“总序”中同样没有。尽管没有，但删除的痕迹并没有删除，以致
前后文断了气，前段：“所谓‘中华文明中断’，请问从何说起？”后接：“但，
没有中断，却有衰减，也有变异。”[10]前问问得蹊跷，后答“但”得离奇。退
一万步讲，如果不是因为删除什么而导致文气断裂，那就更让人跌眼镜了，并且
难免起疑：以这样的水准，《易中天中华史》会写成什么样儿呢？
易教授在演讲中未提及而出现在文字版“总序”中的一句话，或许透露出他
目前的心态：“文明有意志，就像宇宙有目的。宇宙的目的就是人。”如果说文
明的意志是人，我同意，因为文明本来就是人类的事情，但说宇宙的目的就是人，
则是人的自作多情与狂妄自大。《老子》说：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。”人
类仅是宇宙万物之一，之一而想霸占宇宙的全部目的，实为不自量力。我相信，
文明的意志也绝非如此。
注释
[1]见“观察者网”
http://www.guancha.cn/culture/2013_05_17_145392.shtml [2]见《山海经》与上古学术传统——刘宗迪博士访谈录，《民族文艺》
2003年第4期。
[3]《易中天重写中华史遭质疑 回应：所有结论绝对可靠》，见中国新闻网、
新华网等报导。
http://www.chinanews.com/cul/2013/05-19/4832517.shtml [4]易中天演讲视频见新浪、优酷等网站。文字版见�****************戏街苣�2013年5月
16日副刊。
[5]《庄子?徐无鬼》。
[6]吴思《血酬定律》，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8月版，分别见第3页、第7页、
第9页、第50页。
[7]引言均见易中天《我山之石》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。
[8]李泽厚《美的历程》，第207页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。
[9]《告别五千年》全文链接：
http://www.douban.com/group/topic/1402842/，又见张远山《文化的迷宫》，
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版，P46－57，此文也被编入其它文集出版。
[10]见作者博客：
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476e068a0102ela7.html 已载《社会科学论坛》2013年第12期
